每日經濟新聞 2020-08-31 16:14:07
對于大部分中小企業來說,在決定選擇紙吸管和PLA吸管之前,轉型或不轉型才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安惋嬓袠I禁止使用塑料吸管”的政策已經發布,但執行力度、消費者習慣、經銷商對價格的接受度等都還是變量。正如記者在義烏國際商貿城獲悉的情況,目前國內市場訂單仍以塑料吸管為主。
每經記者 孫嘉夏 每經實習記者 舒冬妮 每經編輯 梁梟
疫情疊加禁塑令讓在義烏開吸管廠的李毅(化名)很頭疼。
“疫情期間基本就沒有接到單子,租的廠房剛好到期。做了近二十年,十幾個員工,關了(工廠)舍不得員工和設備?,F在禁塑令下來,搬新廠做紙吸管,大家接受度又不高……”對企業下一步的發展方向,李毅有些迷茫。
今年以來,國家對塑料污染愈發重視,相關法律、規定密集出臺。今年1月,國家發改委、生態環境部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塑料污染治理的意見》,明確提出“2020年底,全國范圍餐飲行業禁止使用不可降解的一次性塑料吸管”。
現在離“禁塑大限”只有4個月時間。
8月初,《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吸管產銷重鎮義烏隨訪發現,銷售塑料吸管商家數量仍舊最多,紙質吸管次之,少數門店有PLA(聚乳酸,生物可降解材料)吸管。不過,義烏國際商貿城多名店主告訴記者,7月中旬后,詢問紙質吸管的客戶開始變多了。國際疫情形勢仍不明朗,禁塑令之下,國內市場成為他們新的希望。
雙童吸管博物館中的定制吸管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在吸管生產行業,義烏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
根據啟信寶信息,全國共有2311家從事吸管相關經營的企業,其中浙江省441家占近20%,而義烏一地就占浙江省的20%。紙吸管制造商浙江安倩紙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浙江安倩),以及全國最大的吸管生產商義烏市雙童日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雙童日用)就位于此。
日前,記者在浙江安倩駐地見到了企業創始人周小玲。她的辦公室并沒有多整潔,辦公桌上有半杯插著紙吸管的奶茶和兩個泡著紙吸管的水杯,墻角還堆放著一堆物料。
一個半小時時間,周小玲接了3個電話,中途離開近30分鐘。起身進出辦公室時,高跟鞋聲聽來有些疲憊。不過,在聊到“紙質吸管的春天來了”時,周小玲兩眼放光:“等了這么久終于等來了機會。”
近來,周小玲每天都要在辦公室與十幾個詢價紙吸管的客戶見面。她會給每個客戶點一杯奶茶,讓客戶體驗自家的紙吸管。
2016年,周小玲在義烏以兩臺機器起家,2018年初有了8臺機器。2018年4月,周小玲一口氣添置了22臺機器,成為有30臺機器的大廠。周小玲清楚地記得,2018年9月25日,30臺機器到貨擺在工廠。
在吸管行業,冰火并存的2018年一定是繞不開的。當年,不少國家宣布禁用塑料吸管,一時間,紙質吸管紅極一時。雙童日用總經理李二橋用“群魔亂舞”形容彼時的狀態,“當時對產品的質量要求不高,品種也單一,只要你做出來就被收走,沒有太多的技術門檻,跟前段時間口罩一樣。”
雙童日用駐地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吸管的價格以分為單位,單支利潤很薄,賺錢靠薄利多銷。李二橋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一支吸管成本3分,售價1毛,凈賺7分,300%的利潤,而且當時的訂單量以千萬支甚至億支為單位,100萬元的貨凈賺70萬元,利潤相當可觀。
“三月份是賣得最好的,四五月是訂單爆發期,但經過3個多月海運,大概9月第一批貨到達國外,客戶發現吸管放在水里會開膠,甚至打開包裝就發現有發霉長蟲的……”一哄而上后,紙吸管行業一地雞毛,國外陸續出臺紙吸管相關標準,整個行業慢慢暴露在陽光之下,國外客戶采購也變得更加專業,隨即訂單急轉直下,一些人開始退出。紙質吸管也由春直接入冬。
“現在他們都還在處理設備和庫存,有的紙吸管標價1分,甚至兩三厘,當廢紙賣,一箱一萬支吸管14千克10塊錢,不就相當于8毛一斤的廢紙嗎?機器設備也是當廢鐵賣掉的。”以可降解吸管為主的經銷商、堯勝日用品創始人張勇軍說。
對于紙吸管廠來說,還沒從2018年的瘋狂中恢復,疫情無疑又雪上加霜。今年,周小玲還嘗試過跟風生產口罩。“但也是虧。”她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不愿多談。
關于疫情對紙質吸管出口的影響,記者從李二橋和張勇軍口中得知更多的細節。“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老外申請延緩貨期,今年申請延遲發貨的很多。”李二橋表示。“延期還算好的,有些公司負責人出了問題,直接聯系不上了。再者,就算付款了、出貨了,遇到國外突然疫情反復,封港或者封城了,沒人提貨怎么辦?”張勇軍補充道。
除了給客戶發貨,今年出口吸管的企業都多了項特殊工作——給客戶寄口罩。李二橋告訴記者,只要客戶沒失聯都是幸運的,至少先活下來,再想做生意。
5000平方米的生產車間、30臺紙吸管機器、50多個員工、日產量可達500萬支……宣傳冊上的數字顯示,浙江安倩在吸管行業規模已不算小。而記者在車間現場看到,僅有幾臺機器和十幾個員工在運作。機器運轉的聲音也不大,偌大的車間顯得更加安靜。
目前周小玲的紙吸管仍以外銷出口為主,不過隨著禁塑令的實施,國內紙吸管市場無疑是周小玲翻身的機會。她準備成立專門的市場團隊來拓展客戶,拜訪經銷商、餐飲品牌商等,參加相關展會來宣傳品牌。
“目前效果怎么樣?”記者問。
“也很難。”
“怎么說?”
“基本都已經有自己的固定廠商,所以我們也要一家家地拜訪,送禮請吃飯什么的都是基本的,然后就是跟做杯子啥配套的廠商一起,讓他們幫忙推薦我們。當然也有(客戶)自己來找我們的。”
周小玲的紙吸管生產工廠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公司產能是否排滿過?周小玲沒有直接回應。但她盼望,這次的禁塑令能讓30臺機器全部通上電。
“春天已來,大家開春了”“吸管會慢慢好起來”“下半年將是賣方市場”7月下旬,近500人的紙吸管交流微信群一掃上半年的靜寂,重新熱鬧了起來。
紙吸管交流群從業者們直呼“春天已來”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不過有趣的是,在聊天記錄中,“工廠轉型,便宜處理,幾乎全新”等出售設備的信息也與之并存,“我就一句話,今年為止,大家還是活下去就好了……所謂‘春天’,我只能笑笑。”張勇軍給紙吸管行業潑了一瓢冷水。
同樣不看好紙吸管的,還有另一家塑料吸管企業俊發吸管的創始人孔俊偉。“我2018年不做紙吸管,現在也同樣不會做紙吸管。”禁塑令下,孔俊偉依舊不選擇轉型紙吸管。“紙質吸管雖然可降解,但資源消耗多,并且衛生品質難以保證。”
俊發吸管的生產工廠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2018年前后,孔俊偉也曾去紙質吸管工廠考察。
“十個有八個是雜亂無章的。”孔俊偉說,紙質吸管制作原料中包含油墨、膠水等,雖然是可食用級別,但仍有優劣之分。“當時一夜之間起來幾千家工廠,都在做紙吸管,一塌糊涂。發霉、變質、脫膠,甚至里面長蟲的都有。”
孔俊偉是河南人,已經在義烏待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吸管行業闖蕩。2015年創辦了自己的企業——俊發吸管,主要生產塑料吸管,現在有近50人的規模,孔俊偉的微信朋友圈寫著“中國吸管十強,爭創世界品牌”的簽名。企業發展不錯,記者也能感受到孔俊偉的自豪,但談及禁塑令下的轉型,孔俊偉并沒有十足的底氣。
俊發吸管的塑料吸管生產車間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孔俊偉要做的不是紙吸管,而是PLA吸管。“PLA”是聚乳酸簡稱,使用可再生植物資源(如玉米、木薯等)所提出的淀粉原料制成,是一種可再生生物降解材料。其外觀及使用效果跟塑料吸管相似,是除紙吸管外,塑料吸管另一種常見的替代品。
目前,PLA吸管的一大問題在于原材料供給不足。孔俊偉告訴記者,塑料的原料成本是7千元/噸,而PLA的原料成本是4萬元/噸。盡管紙質吸管的原料成本與PLA相當,但PLA的產量卻沒有紙質穩定。李二橋也提到,小的工廠連PLA的原料都拿不到。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曾致電國內較大規模的PLA生產商浙江海正生物材料股份有限公司,被告知訂單已排到明年,且價格還在飛速上漲。2019年年底PLA原料的價格是3萬元/噸,現在已漲至5萬元/噸。
“如果禁塑令實行下來,我不可能將自己原來的客戶拱手讓人。”孔俊偉已經將一半的機器換成了PLA吸管的生產設備,還以4萬元/噸的價格購買了一批PLA原料,整個投入成本近500萬元。盡管目前沒有PLA訂單和新的客戶,孔俊偉還是毅然轉型,作好了放手一搏的準備。
孔俊偉表示,從投入成本來說,塑料吸管企業轉型紙吸管和PLA吸管基本相當。所以,能否拿到訂單還得看市場的接受度。
終端市場對于替代品態度不明朗,也是企業無法明確轉型方向的原因之一。除了麥當勞、星巴克等大型餐飲企業對紙吸管定點采購外,由于紙吸管和PLA吸管的成本超過塑料吸管的三倍,現在沒有企業愿意增加自己的成本。采購商目前也只在詢價階段,工廠甚至都還沒有接到預訂單。對此,張勇軍直言“轉型方向沒有數據參考”。
當然,周小玲更看好紙吸管,她桌上那幾支泡在水瓶里的紙吸管,放了已經有半個月時間。“這是之前客戶來看吸管的時候放在水里的,半個多月了,你看,沒有變形,硬度也沒有變化。”她翻出手機里的聊天記錄告訴記者。
浙江安倩生產的紙吸管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周小玲認為,PLA吸管最大的問題是不耐高溫,無法用于熱飲。另外,PLA吸管外觀看起來與塑料吸管相似,原料中容易摻入低價塑料原料,品控難以把握。
針對PLA吸管是否耐高溫的問題,孔俊偉當場做了實驗。
孔俊偉將兩杯水加熱到80℃和60℃的溫度后,分別放入一支PLA吸管。記者注意到,80℃下的PLA吸管不到一分鐘就已明顯變形,而60℃下的PLA吸管在浸泡幾分鐘后仍沒有變形。“消費者喝的飲料最高基本就60℃,不然就會被燙傷了。”孔俊偉說道。
80℃和60℃下PLA吸管的耐高溫實驗 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孔俊偉還指出,PLA吸管的制作工藝與塑料吸管相似,高溫成型,更加衛生環保。資料顯示,PLA的熔點為155℃~185℃。
喜茶產品研發方面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茶飲行業,不同系列產品的出杯溫度要求不一樣,分為冷、溫、熱飲三種。顧客選擇后,也會根據取單方式是堂食還是外賣來調整溫度,除冷飲外,目前涉及的出杯溫度范圍為50℃~95℃,而堂食通常的溫度為50℃~60℃。
至于消費者對紙吸管的接受度,喜茶回應稱,以北京為例,從2019年6月開始上架紙吸管以來,北京門店已經有1/3的消費者習慣使用紙吸管。截至今年6月,喜茶全國門店已經減少使用塑料吸管超過1100萬支。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作為目前市場上主要的兩種塑料吸管替代品,紙吸管和PLA吸管各有利弊,但它們顯然都尚處在發展初期,遠不如塑料吸管成熟。
“所以現在雙童是怎么做的?”作為吸管行業風向標,在交談中,周小玲和孔俊偉不約而同地問到這個問題。對此李二橋直言:“其實禁塑令對雙童的影響不大。”
早在2015年,雙童日用創始人樓仲平看到公司吸管銷量增速放緩,就知道“不能只做一支吸管的生意了”,并提出工貿一體的發展戰略,貼牌、找工廠代加工、做好品控,繼而拓展其他環保品類。樓仲平認為,未來環保的最終落腳點一定是垃圾分類、可降解和可循環。
截至目前,雙童日用非塑料吸管的銷量已經占到了六成以上,六個塑料吸管生產車間也已調整為一個車間。對于雙童日用這樣的大廠而言,市場需要哪類吸管,它都有辦法應對。
但對于大部分中小企業來說,在決定選擇紙吸管和PLA吸管之前,轉型或不轉型才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當然,還有部分企業可能連轉型的資本都沒有。
“餐飲行業禁止使用塑料吸管”的政策已經發布,但執行力度、消費者習慣、經銷商對價格的接受度等都還是變量。正如記者在義烏國際商貿城獲悉的情況,目前國內市場訂單仍以塑料吸管為主。
“如果縱容一些小企業游走在灰色地帶,它們生產的塑料吸管在市場上泛濫,而大企業已經轉型,可降解的吸管又沒有市場,銷不出去,那對大企業的傷害將會非常大,大量的設備投資,技術積累都將付諸東流。”樓仲平最擔心的是執行力度。
“因為我們的產品是賣給經銷商的,如果經銷商發現塑料吸管還是可以繼續銷售,那他沒有由以三、五倍的價格賣可降解吸管。大家都在觀望,看這次禁塑是否會徹底執行。今天設備廠還在問我‘你覺得這次是認真的嗎’。其實我們也算不了命,只能看明年。”李二橋補充道。
為什么政策的執行力度如此重要?目前來看,政策只是針對下游餐飲行業禁止使用一次性塑料吸管,但如果只對一二線城市大型餐飲企業監管嚴,而小城市、小企業監管不嚴,那塑料吸管的市場需求必然仍將存在,除了樓仲平提到的生產端大小企業的不同結果,實則影響的將是產業鏈上的所有企業。
“比如中間的經銷商,對一些小經銷商的監管難度比較大。有些小經銷商連認證都沒有,依舊可以拿到貨,整體上就會很混亂……”李二橋說道。
簡單來說,如果政策執行不嚴,吸管上下游整個鏈條都可能產生灰色地帶,行業將進入無序狀態。
天風證券8月發布的可降解塑料行業相關研報認為,中央及地方接連發布塑料污染治理的相關政策,表明了國家在治理塑料污染方面的決心,為可降解塑料的發展提供了政策上的支持,禁塑限塑政策全國范圍內落地在即。
不過,上述研報同時也提到,政策落地不及預期、可降解塑料產品技術突破不及預期導致成本價格處于較高水平,以及PLA原材料產能不足等都是行業將面臨的風險。
現在,吸管制造廠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邊走,邁不出下一步。
“工廠打聽客戶要什么,而客戶問工廠打算賣什么、推什么樣的產品。這是最難的。原來做這個行業的一批人,都是在行業里摸爬打滾了幾十年,說白了,我們一家老小的生活都壓在了一個人的事業上,而現在一片迷茫……”孔俊偉感到無奈。
8月25日,記者又撥通了李毅的電話。他還沒有搬新廠,對于轉型與否及轉型做什么,他的回答仍是“還在想”。
封面圖片來源:實習記者 舒冬妮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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