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5-04-17 09:57:20
近日,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歐洲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發明家科學院院士曹義海接受專訪,談及“餓死腫瘤”理念。他指出,該理念雖正確但機制復雜,目前相關藥物有效但臨床受益率有限。曹義海認為,未來腫瘤藥物研究應分兩類,且聯合用藥是重要方向。他強調科研核心在于原始性創新,應重視機制性基礎研究,鼓勵非共識創新。
每經記者 林姿辰 甄素靜 每經編輯 董興生
“人與血管同壽。”
這句出自19世紀法國名醫卡博尼斯的名言,揭示了血管與人類壽命的緊密聯系,也詮釋著曹義海從事30多年的血管疾病研究。自1993年獲得瑞典卡羅林斯卡醫學院博士學位后,曹義海前往美國哈佛醫學院Folkman實驗室從事博士后研究,開始研究“抑制腫瘤血管新生”。
如今,作為同時擁有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歐洲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發明家科學院院士“三重頭銜”的醫學科學家,曹義海仍在深耕血管生成領域,試圖解開這張"生命之網"在癌癥、代謝、眼科、心血管等疾病中的隱秘邏輯。
2022年,曹義海率領團隊在《Nature》期刊發表了一項研究,提出通過寒冷激活棕色脂肪抑制腫瘤生長的全新理念,進一步拓展了“餓死腫瘤”的機制。不過,由于腫瘤代謝過程的復雜性,單純基于“餓死腫瘤”機制研發的腫瘤藥物并沒有得到特別顯著的效果。
曹義海始終將科研版圖錨定在"醫學無國界"的坐標系上,對基礎醫學研究的"倒推式創新"思維,讓他的醫學研究不只停留在論文和功利性藥物研究上。近日,曹義海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專訪時強調,科研的核心在于原始性創新,必須更加注重基礎和機制性研究。另外,在國內某些腫瘤高發區域,是否建立了相應的早期篩查體系,也是值得持續關注的課題。
以下專訪內容以受訪者自述形式展開:
“餓死腫瘤”這個理念,聽起來很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卻非常復雜。腫瘤的生長需要能量,這些能量主要來源于葡萄糖代謝。腫瘤細胞的代謝方式與正常細胞不同,它們通過葡萄糖代謝產生能量,而這種代謝方式是腫瘤細胞不斷增生的基礎。
如果我們能夠干擾葡萄糖的代謝途徑,理論上是可以抑制腫瘤生長的。然而,目前針對葡萄糖代謝的藥物在臨床上還沒有真正得到廣泛應用,原因是葡萄糖代謝不僅存在于腫瘤細胞中,也存在于正常組織和臟器中。如果直接抑制葡萄糖代謝,可能會對正常組織產生毒性作用,這顯然是不可取的。
1971年,Folkman提出治療腫瘤新學說,即通過抑制新生血管來減少腫瘤的血液供應。腫瘤的葡萄糖主要來自血管,如果我們能減少血液供應,理論上就可以“餓死”腫瘤。但問題在于,抗血管藥物并不能完全消除已經建立的血管。
腫瘤細胞不僅依賴葡萄糖代謝,還涉及脂代謝等其他代謝途徑。即使我們抑制了葡萄糖代謝,腫瘤細胞也可能通過其他代謝產物獲取能量,比如通過周邊脂肪細胞或其他細胞的代謝產物。總的來說,“餓死腫瘤”這個理念是正確的,但它的機制非常復雜。要真正實現這一目標,可能需要同時阻斷多個代謝途徑,才能達到理想的效果。
從目前情況來看,可以判斷相關藥物是有效的。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國內,都開展了廣泛大樣本量的臨床試驗,臨床試驗結果與對照組相比,具備統計學意義,這也是這些藥物能夠獲批的原因。不過,雖然有統計學意義,但它并非那種讓我們覺得是特效藥的程度,其臨床受益率還是有限的。針對臨床上遇到的問題,我們正在研究如何進一步提高這些藥物的治療效果。
我覺得,未來腫瘤藥物的研究方向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直接針對腫瘤組織的藥物,比如調節腫瘤微環境的藥物,包括抗血管藥物和免疫抑制劑,這些藥物通過改善腫瘤微環境來發揮作用。
第二類藥物則是作用于腫瘤以外的組織。腫瘤是一種全身性的疾病,它不僅影響局部的腫瘤組織,還會對全身的組織和臟器產生影響,從而影響患者的生活質量和生存期。然而,針對這些全身性變化的藥物開發還非常少。例如,腫瘤患者常常會出現消瘦、免疫力下降等問題,如果這類藥物能夠開發出來,對延長患者的生存期和改善生活質量將非常重要,治療腫瘤的最終目的是改善病人的生存期。
在腫瘤微環境的研究中,隨著對腫瘤微環境的進一步探索,我們正在不斷發現新的靶點,這為開發更多有效的藥物提供了可能性。聯合用藥是未來治療腫瘤的重要方向,比如抗血管藥物與免疫抑制劑的聯合使用,其效果往往比單一藥物更好。為了更好地解決聯合用藥的問題,研究人員正在開發雙靶點或多靶點的藥物。可以預見的是,未來腫瘤治療中聯合用藥的比例會越來越高,這將為患者帶來更多的希望。
非共識的創新,往往是真正的創新。這些創新往往是大家沒想到的東西,和正常思維不太一樣,甚至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正是這些非共識的理念,往往能夠帶來革命性的突破。
“求索計劃”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作為神經與抗腫瘤藥物研發全國重點實驗室的一部分,先聲藥業主導的“求索計劃”能夠支持非共識的創新項目,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大的進步。當然,這種支持也伴隨著風險,可能投出資金卻得不到回報。但一旦成功,它可能就是真正的從0到1的創新。所以,我完全支持這種“求索計劃”,更欣賞這種敢于嘗試的精神。
科研的核心在于原始性創新。如果我們只是跟隨別人已經做過的東西,意義不大。相反,像“求索計劃”這樣支持非共識、有特殊想法的項目,才是真正有可能帶來突破性成果的方向。這些項目從來沒有人做過,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它們可能正是顛覆性創新的源泉。
中國和一些發達國家在醫藥研究領域的差距,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在顛覆性創新數量上的不足。而這種從0到1的創新,必須基于真正的基礎研究。基礎研究一定要深入,一定要聚焦,從機制上解決真正的問題。在研究機制的過程中,可能并不是為了開發藥物,而是為了了解一個生物過程的本質。但當深入了解機制后,可能會在不同的環節發現新的藥物靶點。
這正是歐美國家多年來通過漫長的基礎研究積累,能夠產生大量從0到1創新的原因。而我們如果想要實現從0到1的突破,就必須更加注重基礎研究和機制性研究。即使你原本并不是從事藥物開發的,但在研究過程中,你可能會發現這些研究是成藥的重要基礎。
一個很好的例子是丹麥開發的司美格魯肽減肥藥物。它最初是基于對胰島素分泌和葡萄糖代謝機制的研究,而這些機制的研究最終推動了非常有效的藥物開發。所以,我非常主張深入的基礎性、機制性研究。只有通過深入研究,我們才能找到真正的突破點。
不過,還需要注意的是,藥物開發從0到1的項目需要有人支持,需要經費。一些企業家和投資者可能認為這些項目風險太大,他們更傾向于投資那些回報可能性較大的項目。但在國外,尤其是歐美國家,確實有機制支持非常早期的項目。無論是大學、政府還是私人投資者,他們都愿意支持這些高風險的項目,即使可能沒有回報。
不過,在國內我也看到了積極變化,中央政府特別重視創新性研究的投入,醫藥企業也積極響應政府的號召,大力投入創新項目研發,比如"求索計劃"正在構建類似的創新生態。這個計劃支持那些看似天馬行空卻可能改變醫學格局的早期項目,為它們創造機會,解決我們的“卡脖子”技術短板,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在腫瘤預防體系方面,我想結合在瑞典的觀察談談感受。瑞典注重早期篩查干預,比如針對肺癌這種全球高發癌種,他們不僅開展控煙運動,更會為高危人群建立終身追蹤檔案。對有家族遺傳史的高危人群,會重點關注,做到早期和定期篩查。
從腫瘤類型來看,瑞典肺癌的發病率在全球較高,其次是女性乳腺癌、男性前列腺癌,以及與高脂飲食相關的結腸癌等。在中國,消化道相關的腫瘤發病率相對較高,比如食管癌、胃癌和肝癌等。這種地域性特征提示我們,腫瘤的發生與當地飲食結構和生活習慣密切相關。因此,預防策略必須結合當地實際情況,特別是對飲食結構、環境因素等致癌誘因的管控。
遺傳性腫瘤防控方面,瑞典對有家族遺傳史的人群進行系統定時追蹤,比如對結腸息肉患者進行定期腸鏡篩查,對BRCA基因(乳腺癌易感基因)突變攜帶者實施乳腺健康管理。這種精準預防顯著降低了遺傳相關腫瘤的發病率。
腫瘤發生機制確實復雜,未來結合人工智能分析篩查,我們完全有可能在腫瘤形成前實施干預。隨著表觀遺傳學等新興學科的發展,未來甚至可以通過調控基因表達來預防腫瘤發生。這些技術進步,讓我對降低腫瘤發病率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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