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方藥變“癮品”：國內首次報告普瑞巴林濫用致成癮病例，網絡平臺暴露“無病歷可購藥”漏洞，列管與否尚需科學考量

每經記者｜岳楚鵬  蘭素英    每經編輯｜高涵    

一位20歲患者，因追求欣快感，每日服用80粒普瑞巴林。

一位30歲成癮者，為改善睡眠和情緒，單次服用普瑞巴林劑量達4800毫克。

2025年3月和7月，湖南、上海分別報告了一例普瑞巴林濫用致成癮病例，前者為國內首次。

但這并非個案。臨床醫生發現，越來越多的藥物成癮者，尤其是青少年，正通過網絡購買普瑞巴林。而線上藥店無需真實病歷即可開處方，讓這款處方藥輕易流入濫用群體手中。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通過調查和多方采訪，試圖揭開普瑞巴林濫用的現狀與風險。

國內首次報告普瑞巴林濫用致成癮病例

普瑞巴林（原研藥商品名樂瑞卡，Lyrica），是美國輝瑞研發的一款治療癲癇、神經性疼痛和纖維肌痛的處方藥，于2004年獲得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準，并于2010年7月引入國內，現由暉致（輝瑞旗下Upjohn與仿制藥企業Mylan合并而成）生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2018年樂瑞卡專利到期后，國內多家廠商申請仿制。每經記者查詢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官網發現，截至目前有超過50家國內廠商的普瑞巴林膠囊、緩釋片和口服液上市。

2025年3月，湖南省腦科醫院的研究團隊在國際期刊《精神病學前沿》上，報告了一位20歲男性濫用普瑞巴林致依賴病例。該患者經朋友介紹，服用從國外購買的樂瑞卡。最初，他每日服用16至32粒，出現欣快感、性欲增強和睡眠改善等反應。一周后，藥效減弱。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他將劑量增加到每日80粒（相當于6000毫克）。2024年9月，他入院治療。

該論文指出，這是國內首次公開報告的普瑞巴林濫用致成癮病例。

2025年7月，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專家在《中華精神科雜志》報告了一位于2024年9月收治的30歲男性普瑞巴林成癮病例。該患者服藥始于朋友介紹，初衷是改善睡眠及情緒，后來單次最大服用劑量達4800毫克。

“在這兩篇病例報告之前，國內沒有相關病例在學術期刊公開發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物質依賴科醫生、上述《濫用普瑞巴林致成癮1例》報告的第一作者葉玉劍告訴每經記者，“但絕不意味著這是罕見現象。”

國際上不乏普瑞巴林濫用的案例。

歐洲藥品管理局在2004至2015年間收到超過4300份濫用報告。

2011年，法國首次發現普瑞巴林被用于娛樂目的，隨后濫用情況逐年上升。2019年，濫用報告達234起。

在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和也門等國，普瑞巴林是藥劑師報告的濫用率最高的處方藥之一。

暉致的樂瑞卡、齊魯制藥的喜思平和重慶賽維的萊瑞克等藥品說明書寫道：一項針對鎮靜/催眠藥（包括酒精）娛樂性使用者的研究顯示，對普瑞巴林膠囊（450mg，單劑）的主觀評價包括“藥效好”“快感”“喜愛”等。5500余例患者的臨床對照研究整體顯示，將欣快作為不良反應報告的患者比例在普瑞巴林膠囊組和安慰劑組分別為4%和1%。在部分患者群中，該不良反應報告率較高（1%~12%）。普瑞巴林有增加患者自殺想法或行為的風險。

青少年普瑞巴林濫用問題突出

2025年6月19日，國家禁毒委員會辦公室發布的《2024年中國毒情形勢報告》稱，“麻精藥品和未列管成癮性物質濫用快速蔓延，濫用人數不斷增多，青少年濫用問題突出”“部分省份發現未列管成癮性物質濫用人數已超過毒品濫用人數”。

來自臨床一線的觀察也發現，普瑞巴林濫用正在青少年群體中蔓延。

2024年8月，某省會城市精神衛生中心成癮醫學科收治了一名14歲初中生熊某。病區副主任宋旭峰對每經記者說，熊某通過網友接觸到愈美片（主要成分為已被列管的止咳藥右美沙芬）和普瑞巴林。她每隔三天就要服用十多片愈美片和三十多粒普瑞巴林，濫用藥物長達5個月，后因過量服藥導致意識不清、甚至出現極度危險行為，被緊急送入重癥監護室。

宋旭峰所在科室今年已接診多例普瑞巴林濫用病例。他表示，該群體青少年居多，大部分是學生，既有高中生和大學生，還有初中生，甚至有的年齡小到十一二歲。

葉玉劍醫生也觀察到，前來就診的濫用者多為青少年。他們接觸普瑞巴林往往并非出于醫療目的，而是被稱為“od”（過量服藥）的藥物濫用行為。

2025年1月，國家禁毒委員會辦公室微信公眾號“中國禁毒”發布了“14歲女孩一次吞下16粒普瑞巴林膠囊被送往重癥監護室”的案例。

公安部禁毒局官方微博賬號@中國禁毒在線曾發文稱，在社交平臺上，青少年“分享”濫用處方藥、麻精藥品時形成了一套暗語，例如用“pr80”指代普瑞巴林。

圖片來源：抖音截圖

今年6月26日是第38個國際禁毒日，司法部戒毒管理局印發相關通知，要求圍繞防范青少年藥物濫用主題開展宣傳教育。

中國藥物濫用防治協會副會長、廣州醫科大學附屬腦科醫院成癮精神醫學科主任范妮建議，要對高濫用風險人群開展健康教育，幫助其認識成癮風險和建立健康生活模式。

濫用背后：右美沙芬被列管，普瑞巴林價格低，網絡購藥容易

宋旭峰發現，許多濫用普瑞巴林的青少年曾濫用右美沙芬。我國對右美沙芬的管控從2021年起逐步收緊，并在2024年5月將其正式列入第二類精神藥品目錄（即列管），使得右美沙芬的獲取難度增大，濫用群體便轉向普瑞巴林。

@中國禁毒在線微博曾發文：“隨著右美沙芬被列管，普瑞巴林在‘od’群體大有抬頭之勢。”

米內網數據顯示，2022年至2024年，國內普瑞巴林總銷售額逐年上升，分別為5.72億元、6.28億元和7.67億元。2024年，市場份額排名前五的廠商分別為輝瑞/暉致（33.4%）、重慶賽維（29.7%）、華潤雙鶴（14.2%）、齊魯制藥（11.6%）和寧波科爾康美諾華（5.7%）。

宋旭峰表示，醫院對普瑞巴林的管理非常嚴格，未成年人若無家屬陪同和醫生處方，根本無法開藥。“然而，一些線下和線上藥店管理可能比較松懈。大部分時候，他們都通過網絡購買。”

每經記者實測發現，在京東、拼多多、淘寶和美團等平臺購買普瑞巴林的流程非常簡單。

在京東大藥房購買樂瑞卡時，記者僅填寫了個人信息并在“已確診疾病”一欄中填寫“神經性疼痛”，跳過了非必填項“過往處方圖片”。在隨后的線上問診中，鼎康慈樺互聯網醫院醫生未要求記者提供實體醫院開具的病歷或歷史處方，便開具了電子處方。次日，藥品送達。

在拼多多平臺的藥聯優選大藥房旗艦店購買喜思平，記者填寫個人信息后被引導至桃子互聯網醫院。醫生簡單詢問病情，未要求提供任何病歷或處方證明，便直接開具了電子處方。記者完成支付并于兩天后收到藥品。

在淘寶平臺，記者通過齊魯制藥官方旗艦店嘗試購買喜思平。在僅提交個人信息和藥品用途后，記者順利獲得蓮藕健康互聯網醫院醫生的處方。

在美團App購買喜思平時，來自蓮藕健康互聯網醫院的醫生要求記者出示診斷和實體醫療機構的復診憑證。記者提供了此前在其他網絡平臺購藥時互聯網醫院開具的處方，該醫生表示認可并開出新處方。付款后，藥品在半小時內送達。

衛生健康委和中醫藥局在2018年發布的《互聯網診療管理辦法（試行）》規定：

◆醫療機構在線開展部分常見病、慢性病復診時，醫師應當掌握患者病歷資料，確定患者在實體醫療機構明確診斷為某種或某幾種常見病、慢性病后，可以針對相同診斷進行復診。

◆不得對首診患者開展互聯網診療活動。

2022年12月1日起實施的《藥品網絡銷售監督管理辦法》規定：

◆藥品網絡零售企業應當與電子處方提供單位簽訂協議，并嚴格按照有關規定進行處方審核調配，對已經使用的電子處方進行標記，避免處方重復使用。

但范妮告訴每經記者：“現實是，部分網絡商家為了把東西賣出去，會想一些規避措施或打‘擦邊球’。”

價格便宜也是濫用者選擇普瑞巴林的原因之一。

A是一名濫用普瑞巴林超過半年的青少年。她告訴每經記者，自己聽信網絡上“od會讓人開心”的說法后開始嘗試普瑞巴林，“主要是齊魯制藥生產的（喜思平），因為價格便宜、獲取方便”。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岳楚鵬 攝

在京東大藥房，原研藥樂瑞卡的銷量顯示為60萬+，喜思平銷量達40萬+。在阿里健康大藥房，后者單盒（75mg*32粒）價格為12.7元。

圖片來源：京東App截圖

應對舉措：列管還需更多數據支持，專家建議推進電子處方統一可查

目前，普瑞巴林未被列管。范妮表示，列管是見效較快的管理方式。比如，右美沙芬在2024年被列管后，其濫用情況明顯減少，網上銷售規模快速下降。

但是否要將普瑞巴林列管，有多個考量因素。

北京大學中國藥物依賴性研究所常務副所長時杰教授對每經記者表示，一種藥物被列管需經過一系列科學的、系統的流程。一是要有藥理特性、成癮潛力和濫用危害等方面充分的科學證據；二是評估治療價值與替代可行性，平衡濫用風險與治療價值；三是對接國際框架及國內法規；四是征詢臨床、藥學及相關領域專家等多方意見；五是建立處方追溯、用藥規范等監管實施體系；六是持續動態評估并調整管控級別。

葉玉劍表示，列管會讓藥品的管理和流通行政成本增加。而且，目前還沒有準確的普瑞巴林成癮病例數據或藥政管理隨訪數據支持列管。

在列管時機尚不成熟的情況下，多位專家認為，應加強處方和網絡購藥的管理。

時杰建議探索重點監管藥品制度，將普瑞巴林等具有濫用潛力的處方藥納入專項監控名單，限制線上購買劑量與頻率，并要求藥師定期隨訪用藥情況。

她認為，當前我國線上藥店在處方藥管理中還存在一些問題。

首先，在處方真實性審核方面，線上藥店普遍缺乏統一的電子處方驗證機制，“上傳處方圖片”“重復使用紙質處方”“人工審核走形式”現象普遍存在。

其次，目前尚未實現處方流轉的全國性互聯互通。處方審核、藥師服務、藥品配送和售后追溯各環節由不同主體負責，缺乏統一標準和數據接口，導致藥監部門難以追蹤處方來源及藥物流向。

再次，平臺責任落實不到位。許多電商藥店雖名義上配備“執業藥師審核”，實則人手不足、審核時間短，且缺乏針對高風險藥物的專業審查機制。

線上處方藥監管的核心不在于是否允許網上售賣，而在于能否建立一套信息化、可追溯且可問責的審核體系。

范妮也認為，若能實現電子處方等醫療信息的統一可查，將幫助醫生掌握患者的藥物濫用風險情況，但這需多部門協同推進。

策劃|肖勇 王嘉琦

記者|岳楚鵬 蘭素英

編輯|高涵

統籌|易啟江

視覺|劉青彥

排版|高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