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20-08-24 12:14:33
過去40年,深圳究竟做對了什么,又面臨哪些挑戰?“四十不惑”,站在新起跑線上的深圳,如何重整行裝再出發?
每經記者 歐陽凱 每經編輯 梁梟
如果有人問,中國哪座城市出現奇跡最多?相信答案顯而易見——深圳。
今年是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短短40年,它從一個僅有3萬多人口、兩三條坑洼不平街道的小漁村,變身為千萬級人口的大都市,堪稱是一個奇跡。當然,不僅因為深圳是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是改革開放的窗口,更因為它發展至今,依然保持著極高的開放度和人才吸引力。
從拓荒者到弄潮兒,數十年間,深圳成為騰訊、華為、大疆、工業富聯等創新企業的發源地,引領中國科技創新。如今,深圳面臨更加復雜、嚴峻的內外部環境,而隨著《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和《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相繼出臺,深圳又迎來了新的歷史使命和發展機遇。
過去40年,深圳究竟做對了什么,又面臨哪些挑戰?“雙區驅動”下,深圳的改革發展會爆發出怎樣的新能量?“四十不惑”,站在新起跑線上的深圳,如何重整行裝再出發,發揮先行示范作用?對此,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郭萬達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獨家專訪,給出了他理解與期待中的答案。
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郭萬達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NBD:一個小漁村成為中國經濟增長最快的城市,很多人在總結深圳的發展經驗。你認為過去40年深圳究竟做對了什么,有哪些可圈可點的經驗?
郭萬達:從我個人角度來看,深圳至少做對了三點。第一,深圳通過制度的創新,吸引了很多優秀的人,誕生了很多優秀的企業家,他們在深圳從事各種產業經濟活動,特別是在創新科技領域,人才是產業發展第一生產力。
第二,深圳形成了豐富的產業形態。要知道,深圳本身是一個小漁村,并沒有什么資源,而之所以能夠成為今天的大都市,恰恰就在于產業發展。產業是城市發展第一推動力,就像一個森林,它能不斷裂變出各種新的業態,從一開始的加工貿易,到后來的電子信息等,深圳的產業配套能力又好又強,同時,它也通過市場規律不斷地進行產業升級。
第三,深圳與周邊的城市形成了開放互動的關系。比如,深圳早年主要靠香港,此后香港一部分產業轉移到深圳,后來深圳又將部分制造業轉移到東莞、惠州,現在又有粵港澳大灣區。深圳本身土地面積小,但實際上它有非常強大的動力向外擴容,有很強的輻射帶動能力和外溢,靠的是跟周邊城市之間不同分工,而分工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上。
NBD:經濟學家張五常去年就判斷,深圳未來十年真正有可能成為這個地球上的經濟中心。你怎么看這個判斷?現在的深圳距此還有多少差距?
郭萬達:其實嚴格按照經濟學理解,從經濟規模、創新的原發地、大學、金融中心等四方面去衡量,深圳都夠不成“地球的經濟中心”。拿企業總部來講,世界500強企業,總部在深圳的有多少家?但從深圳的發展速度、經濟活躍度等來看,它確實給人提供了這種想象的空間。
毫無疑問,深圳是過去幾十年全球發展速度最快的城市,無論是經濟、人口的增長,還是摩天大樓的數量,深圳在全球都是前列的,它也是和全球經濟緊密關聯的一個經濟中心,而且是活躍度最強的一個中心。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像深圳這樣的城市,2000多萬人口,平均年齡只有33歲。深圳是一年輕、充滿朝氣活力的城市,這是它獨一無二的地方。
深圳羅湖夜景 圖片來源:攝圖網
NBD:去年8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正式出臺,深圳迎來了新的重大歷史使命。又是特區又是先行示范區,深圳要如何厘清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郭萬達:原來老的經濟特區有4個,后來加上海南就是5個,這些年多了好多新區,也叫特區,例如濱海新區、浦東新區等等,而深圳是最早的一個特區,它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有不同的歷史任務和使命,現在中央賦予它先行示范區這樣一個使命和定位,可以把它當作特區使命的一個升級版,如果說80年代初期是1.0版本,到了2000年以后是2.0版本,現在就是3.0版本,這是一個升級概念。
從新的任務而言,原來特區的任務是試驗區,是先行。現在不光是“試驗”,更重要是“示范”,示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里特別強調了五個方面,那就是確定深圳戰略定位為高質量發展高地、法治城市示范、城市文明典范、民生幸福標桿、可持續發展先鋒。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其實可以看成是特區的升級版,這是特區的新使命。
NBD:深圳受益于改革開放,這里面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改革,一個是開放,當前深圳面臨的內外形勢比以往更加復雜,改革和開放各自應該如何做?
郭萬達:于深圳而言,要繼續深化改革、擴大開放。
深圳是靠什么起來的?其實就靠建立了市場經濟的體制,要改革,就必須要不斷完善當前市場經濟體制,核心就兩個,第一,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以市場為主體,政府要給市場、企業家讓出更大的空間;第二,處理好法制和市場的關系,這不是靠政府的權力來形成規則,而是要法制,法制規則的本質是公平、透明、公正,如何建立公平、公正、透明的營商環境,這就需要良好的法制環境。
要開放,我們現在稱之為制度性開放、規則性開放,核心也是兩點,第一,同國際規則去接軌,建立高水平、高標準的國際規則;第二,更加全面的開放,也就是所謂制度性的開放,深圳應是制度現代化的領頭羊,它最根本的競爭力,在于形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和市場氛圍。
NBD:有關總部經濟問題,你剛才提到,總部設在深圳的500強企業比較少。我注意到,深圳應該是國內最早開始規劃總部經濟、也是力度最大的城市之一,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這是什么原因?
郭萬達:總部經濟分三種類型。第一種,本身就是深圳土生土長的,我們老說的華為、中興、平安,那都是全世界很知名的企業,他們是深圳土生土長發展壯大的企業。有人說華為“搬走”了,我說不可能,因為它的總部一定就在深圳。仔細對比北京、上海,上海大量的總部是外資,北京的總部其實是央企、國企居多,而深圳的總部經濟特點是民營企業總部,這是它最大的特點。
第二種類型是功能性總部,比如小米、字節跳動、阿里巴巴,小米集團在南山設立國際總部,字節跳動在深圳設立大灣區總部等等,它們設立在深圳的總部是承擔著一些功能,也就是說,這些企業原來不是深圳的,只是將一些功能性的總部搬來深圳;第三種類型就是外資外企的總部,也是帶有功能性、區域性的特點。
目前深圳第一種類型的總部比較少,這幾年在做的是第二種、第三種類型。但其實,衡量一個城市的總部經濟不是要看他招商引資,吸引了外面多少家大企業進來,而是要看自己的資源能培養多少像華為、平安這樣的企業,這些企業在深圳如何發展的更好。我認為應該是從這個角度去考慮。
NBD:在吸引總部企業落地之后,除了給政策和資源資金,企業如何兌現帶動深圳經濟的目標,如何真正融入深圳經濟和社會發展,尤其是深圳要如何避免像香港一樣,本來是高科技項目最后變成房地產項目?
郭萬達:這一問題其實無法完全避免,企業來深圳,仍然不可避免的有房地產因素的驅動,本身深圳土地確實就是值錢,這一點無可厚非,畢竟企業總要有office,要辦公要研發,但可以設置一些限制條件,諸如多少年內不能賣不能對外出租。深圳不能只靠土地吸引企業,最重要的仍然是提供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這里面就需要處理好三個關系:
第一個是本地的總部企業和招商引資來之間的關系。深圳本土也有好多企業,它可能沒有像小米、字節跳動、阿里巴巴等那么大規模,但他們稅收貢獻很大,其實他們也需要總部,他們內心可能也有怨言,這就要政府部門能處理好中間的關系。
第二個是,把總部企業引進來落地后,還要看它們實際運營的如何,究竟有多少人在這運營,不能只是光掛了一個牌子。運營當然就包括稅收貢獻、就業拉動、研發密度等等。
第三個是短期和長遠的關系。有些企業一開始答應得挺好,短期看好像落地得也還可以,但是過了很多年后就沒有太多動靜了,說好的投資也沒到位,也就是沒搞起來,沒有兌現之前的承諾。這種情況相信肯定也會有的,那么政府就需要設立一個收回機制。
深圳灣大橋 圖片來源:攝圖網
NBD:胡潤研究院在去年發布了首份《2019胡潤全球獨角獸榜》,從中可以看出,北京是全球獨角獸之都,有82家,上海47家排名第三,杭州以19家進入前五,深圳則以18家排名第六。光拿內地城市來比較,深圳就遠遠落后于北京、上海,甚至都屈居于杭州之下,這是否意味著深圳的科創能力不足?
郭萬達:本身深圳是硬件制造業較強,文化等軟性產業相對較弱。拿北京來說,它的獨角獸企業涵蓋的面比較廣,涉及到一些傳媒、泛文化的企業。深圳的獨角獸企業都是和移動互聯網、生物醫藥、智能制造等相關聯的,如果單從這幾方面看,深圳是不弱的。
當然,深圳還缺乏大學基礎研究,大學里面能夠與之相關聯的研究也比較少,北京、上海顯然相對較多。
此外,這里面還涉及到資本因素。拿杭州來說,它有阿里巴巴,現在,巨頭帶動成為獨角獸誕生的一大影響因素,且影響比重加強。在當前企業生態化的趨勢下,獨角獸企業已經成為企業生態鏈的重要構成。通過自孵化或戰略投資等方式,眾多巨頭企業開始搭建生態系統,并逐漸完善,深圳的騰訊也有,但是相比阿里巴巴,它的產業生態覆蓋得沒有那么多和廣。總的來看,獨角獸方面的問題值得深圳再琢磨、思考和研究。
NBD:科創只有兩條路:一是自主研發;二是招商引資。目前深圳面臨的情況是,大企業遷走了研發部門,中小企業也不再增加投資了。似乎留給制造業的空間,越來越逼仄。這幾年,無論是媒體還是專家,都不厭其煩地談論這一問題,這成為深圳40年來發展面臨的一個很大挑戰。你怎么看這個挑戰,深圳要如何應對?
郭萬達:其實說到底這就是成本問題,因為房價高、成本高,所以制造業待不住。深圳的面積其實也就2000多平方公里,比起北京上海乃至杭州,它的空間很小,這確實給深圳發展帶來一些制約,但是如果把東莞、惠州等深圳周邊城市相關聯的話,可能這個問題和結論又會有一些新的變化。
深圳一直在規劃都市圈,例如深莞惠。國家發展改革委編寫出版的《國家新型城鎮化報告2019》多次提到深圳都市圈,還提及惠州、東莞等大灣區城市。所謂的深圳都市圈,其實是行政上不歸深圳,但通過地鐵、軌道與周邊城市有機聯通。此外,深圳一直在控制成本,提供相對成本低的產業用房、制造業園區,同時加大保障房的供應,相信問題的解決只是時間的問題。
NBD:前不久,深圳統計局公布了上半年經濟數據,在經歷了去年短暫的“失速”后,深圳的經濟增速再次領跑一線城市,GDP實現正增長,同比增長0.1%,從一季度的負6.6%到上半年的正0.1%,這是否表明深圳的經濟運行態勢在回升,你如何看深圳未來的發展環境?
郭萬達:全國還是負的,北京、上海也都是負的。深圳能夠實現正的增長,也是首個“轉正”的一線城市,這充分說明深圳經濟的反彈力很強。什么叫反彈力?王石說過,一個人不要看他跌落低谷有多深,關鍵是他從谷底里如何反彈,其實一座城市也是這樣的。
我們研究硅谷,硅谷遭遇金融危機等外部壓力的時候,也會往下掉,但是它往往比別的地方更快復蘇,深圳在這一點也特別明顯,和硅谷很像,即便受到疫情、中美貿易摩擦等影響。比如,今年上半年,深圳先進制造業增加值同比增長2.4%,增速較一季度回升12.6個百分點;高技術制造業增加值同比增長2.2%,增速較一季度回升11.7個百分點,這充分說明深圳企業靠的是創新支撐,因此它的反彈力比別的地方要好。
接下來下半年,防控疫情要常態化,深圳要防止像香港那樣出現第三次疫情暴發。所以我們看到了深圳對香港入境防控措施的不斷調整,因為一旦疫情反彈,對深圳經濟打擊是非常大的。其次是要注意外部環境的變化,例如中美關系的走向。深圳開放型經濟特征明顯,易受外部環境變化的波及。但總體來判斷,深圳依然有很強大的內生動力,疫情如果不出現大的逆轉,到三季度、四季度,相信深圳經濟的增長會恢復得更快。
封面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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